“推敲”辨

南宋胡元任著《苕溪渔隐丛话》,专讲诗话文趣,其中讲唐人贾岛作诗“推敲”的故事,流传最广,为汉语贡献了一个被广泛应用的成语:推敲。

贾岛

贾岛出身贫困,一介布衣,曾削发为僧,后还俗。贾岛作诗以“苦吟”著称,曾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诗句,简直就是专为“苦吟派”量身定制的写作守则。作诗作得好不好,其实和作诗的速度没什么关系。象李白那种“斗酒百篇”的天才固然写得好诗,但如贾岛这类“憋几年”才憋得两句出来的“龟才”,却能炼就千古不灭的名句。象“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样的绝妙诗句,严谨的声律中无非是平常的词句,突兀的画面里却蕴含着优雅的意境。这就是所谓的似俗而雅,是旧体诗歌的审美典范,也是献给长安秋色的一曲最美的赞歌。这样的句子,是“炼”出来的,只有贾岛这种“赌命”般的“苦吟”,方能觅得。

回到“推敲”的公案,缘起就是贾岛的苦吟。据《苕溪渔隐丛话》记载,贾岛有一天骑在驴背上忘我吟诗,其中吟成一联,“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吟毕,觉得这个“僧推月下门”似乎改成“僧敲月下门”更好,但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在驴背上玩起了“摘叶子”游戏:是推好呢?还是敲好呢?推好呢?敲好呢?推好?敲好?推?敲?……

“骑驴”这个事情有点意思。南宋陆放翁有诗曰:“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意思是说:看我这点雨中骑驴的出息,最多也就是个诗人的料了。看来,陆游是有典故的,敢情“骑驴”是诗人的专利。这个贾岛就不止一次骑在驴上五迷三道地冲撞了别人,影响交通。

这次,他冲撞的是个大人物,唐代东都洛阳的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韩愈。当被卫兵带到韩愈马前,被问及冲撞缘由的时候,贾岛如实招供,并顺带请教韩愈这位“文坛领袖”用哪个字更好。当时韩愈立马沉吟片刻,替贾岛做了决定,认为应该用“僧敲月下门”更好。于是,贾岛的“摘叶子”游戏也就结束了,最后摘下的那片叶子是“敲”。

中学的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我和贾岛一样,完全赞同韩愈的意见。基本上,同学们也几乎一致认为“敲”字传神,韩愈伟大。其实还远不止此,这段“推敲”公案,最终被韩退之以“敲”字定案,也成了一个广泛共识。这迎门一敲,声音清脆,为诗中那个倦鸟还巢,野僧投寺的慵懒傍晚,平添了一段蓬勃生气。所谓声色相谐,视听互动,诗家三味,尽在其妙。

前些天,和朋友旁晚散步吹牛,蜿蜒走过沿河的林间山路。转过河湾,路遇一座朱门紧闭的别致庙宇,静静兀立在黄昏的河岸。此情此景,不禁令我脱口而出“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吟诵完毕,方才醒悟过来,那一刻,我这个曾经的铁杆“敲”派,尽然下意识地变成了“推”派。这事挺神的,也不知道是此情此景改变了我的喜好,还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对用“推”用“敲”,有了别一种商量。

自然,人如果想进一扇关着的门,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例如可以“撞”,可以“踹”,等等。当然,由于这里必须用平声字,“撞”、“踹”因为是仄声不能选择。如果要玩儿旧体诗词,我们就不能象某大师那样不识声律,硬着头皮“拜水”、“问道”,险峻到翻船,贻笑大方。就一般而言,僧人心态平和,举止温顺,贾岛的“推敲”,无论在声律上,还是在适用对象上,都是最合适的两个选择。这也是令诗人驴背踌躇,难以定夺,最终假手于人的原因。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判断“推敲”的好坏,贾岛的“苦吟”名声,不就白给了吗?

“敲”的好处前面已经说了,它的精要之处是清脆响亮,远远的就能听得见,给人留下深刻鲜明的映像。更进一步,这个突兀而起的清脆响动,也恰好和诗中的静谧环境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这种用对比衬托出来的审美趣味是诗家最常用的手段。其实,这种审美也是一种大众趣味,就像农村里的人们到了过年的时候,喜欢大红大绿夺人眼目一样。大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灰头土脸地辛苦劳作了一年,好不容易赶上过年了,怎么说也要任着性子张扬一回,也就因此有了这种唯恐不“鲜艳”,生怕不“闹腾”的“过年”审美。想必当时韩愈骑在马上,百无聊赖昏昏欲睡,正在神往着过年呢。突然间碰到贾岛这个愣头青撞了上来,要和他“推敲推敲”,估计当时韩愈还残存着睡意,过年的好梦仍未做完,于是就下意识抓住了一个响亮的“敲”字,过过干瘾。而后人之所以觉得“敲”好,大多是被韩愈的名声镇住了,附庸风雅而已。岂料大如韩愈者,也是要打瞌睡的,也是要情绪所致无论其它的。“大师”和“领袖”也是人,是人就不一定靠得住。

至于“推”字,相比之下更显亲切随意,和诗中的情景十分搭配。只有自家或者挚友的家门才可以随手一“推”,哪里用得着矜持而生分的叩门呢?在情景上,敲门给人造成的紧张情绪是一副想要讲故事的架势,而结果后面却并没有讲出一个正经故事,无法满足读者被“敲”所勾引出来的那份期待,难免有故弄玄虚之嫌。再说,轻轻一“推”,门轴轻响,声音悠扬顿挫,虽不如“敲”来得一惊一乍,但也不至于搞得宿鸟惊飞,把整个静谧的野趣完全破坏掉。你甚至可以想象,随着这一“推”,门缝里透出一片暖光,配搭着门外那一缕冷冷的月色,优雅而立体地勾络出来访僧人清癯的身形轮廓,象一副淡彩水墨,亦诗亦画,回味悠长。这一“推”,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比那聒噪的一“敲”,要来得更为空灵,更为悠远。这种看似随意,平淡无奇的审美趣味,却为读者预留出空旷的想象空间,反而更为精致,更觉老到。贾岛不取,实为遗憾。

其实,平心而论,要在“推敲”中间做一取舍,实非易事。孰优孰劣,还是因人而异,因情而异,本无定论的。抬杠至此,可以打住了。最后,我们不妨一窥这首诗的全豹。全诗如下:

题李凝幽居  贾岛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大致上,这是首“访友”诗。而且,诗人和这个直呼其名的“李凝”,应该是挚友了。考虑到贾岛有出家的经历,诗里的“僧”大有可能就是作者自己。既然是访挚友而来,自然是推门而入,不用客套的了。这也是一开始贾岛就用“推”的缘故。当然,这只能算题外话,与“推敲”孰优孰劣是没有关系的。

其实,贾岛的“访友”诗写得最好的是另外一首《访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聊聊二十字,空灵之气跃然纸上。把个“隐者”描画的高深莫测,云山雾罩。后来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写得最为引人入胜的“三顾茅庐”一段,一定是受到了贾岛这首诗的深刻影响。而我最喜欢的一首贾岛的诗歌,是那首《剑客》,也是聊聊二十字,托物明志,豪迈非常,是贾岛一派“苦吟”作风的绝佳写照。本文就拿这首《剑客》做结吧: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左岸:201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