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巴西,足球很累

 

巴西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贝利在球场上那一击杂耍般的伟大射门。当时,贝利跳起后用胸部停下队友的传球,紧接着不等皮球落地,用右脚一颠,把球从空中撩过紧逼自己的后卫,然后再一次不等皮球落地,用左脚正脚背凌空一记抽射,把球送入对方的网窝,完成了足球运动历史上最为惊世骇俗的破门得分。

多少年来,巴西的孩子们赤脚在沙滩上模仿着贝利的这一招一式,渴望着以那样的方式在球场上去赢得尊重,证明自己。也许,正是这种动机造就了足球的巴西,造就了被人们广为称颂的所谓“桑巴足球”、“艺术足球”、“美丽足球”。巴西人在足球上表现出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由此代代相传,成为世界足球运动中最为靓丽,弥足珍贵的一道风景。英国人发明了足球,有了足球是巴西的幸运;巴西人玩起了足球,有了巴西是足球的幸运。

足球是一项设计得相当美妙的运动。开阔的场地,贴身的对抗,规则的限制少到了最少的程度。参与者可以放开手脚去尽情发挥和表演,然而成功的关键往往又取决于良好的战术自律。这样的运动,天然能够包容各式各样的激情演出,调动参与者自由挥洒即兴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以自己的方式去赢得比赛。而人们也曾经在这项运动中奉献过无数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而又异彩纷呈的表演。

一开始提到的贝利那一记空前绝后的杂耍式进球不用说了。西班牙人曾经连续28脚传球,几乎全队参与了传球游戏,并且最终把球传进对方大门;马拉多纳曾经一个人带球晃过英格兰全队,最终在身体失衡的情况下面对守门员把球打入网窝;贝利的同胞里瓦尔多曾经在十八码处背对球门跳起,胸部接队友的传球,然后在身边一堆瞠目结舌的后卫茫然的眼神中,紧接着一个身段优美的倒挂金钩破门得分,成为巴西人学习贝利的模范。此外,象沙特阿拉伯的孤独英雄奥维兰,喀麦隆的独狼米拉大叔,哥伦比亚的疯子门将依基塔,等等等等。足球曾经为我们展示了足球之外的异域文化特质,成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各个族裔,各种精神气质的人们展示人类和世界无限丰富性的一扇万花筒般的魅力窗口。

然而,随着人类现代化进程的深入,世界正走在一条万物趋同的道路上,加上那个象诅咒一般的“劣币驱逐良币”的规律,使得这种趋同的过程往往向着平庸倾斜,例如我们的服饰、住宅、包括我们的娱乐方式,都在走向这种同质化的平庸。足球也是如此,经过了70年代以前异彩纷呈的魅力足球岁月之后,强大的资本和利润诉求支撑下的职业足球逐渐演变成一种无烟工业,把这项运动带入了一条目标明确,思路简单,想象力贫乏的死胡同。

从上世纪末期以来,意大利人发明的“链式防守”风靡欧洲大陆乃至整个世界,球场上80%的队员在80%的时间里龟缩在自己的半场,时刻以群狼扑虎的姿态,连铲带踢,在通往球门区的所有方向上,把那些孤独的进攻者一个个放倒在地,人仰马翻。与此同时,身高马大的欧洲勇夫们,把球场上的进攻彻头彻尾演变成了机会主义的长传冲吊,他们利用自己的身高马大和充沛的体能优势,再加上几分流氓式的鲁莽,苍蝇似的无序奔忙,力图以最少的触球次数,把球糊弄进对方的大门。庞大而带有原罪的足球资本,就这样把足球变成了一种英雄末路,平庸寡淡的沉闷博弈。

于是,踩着华丽桑巴舞步的巴西足球,在一路踏过激情澎湃的70年代之后,迎头遭遇了一轮长达20多年的阻击。他们在1970年把雷米特杯永久留在了巴西的国土上之后,长达24年,再也没有触摸过一次新铸造的大力神杯。在巴西这样一个几乎人人都可以把球经侃到能做国家队主教练的国度里,没有人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于是,24年后,当年贝利那支冠军球队的体能教练佩雷拉站出来了,他从贝利的队友拉扎罗尼手里接过巴西国家队主教练的教鞭,一以贯之地坚持自己从欧洲人那里捡来的“足球实用论”,把手下的巴西队打造成了一支具有意大利式后防线,坚决地崇尚“一次性触球”原则的“现代化”足球队。佩雷拉率领着这支向欧式功利足球高举白旗的球队,跌跌撞撞地打进了94年的美国世界杯。

在人们的记忆中,94年世界杯的巴西队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巴西队。球场上,巴西的后防线一片夺目的“巴西黄”,8名巴西队员协同在自己的半场构成了一堵黄色的立体防线,令对方的进攻队员看一眼都胆寒。而在巴西的前场,只有傻乎乎直来直往的号称“独狼”的罗马里奥在那里做着往复的活塞运动,再加上一个若隐若现幽灵般游荡在锋线上的贝贝托,聊聊两点黄色,构成了巴西队惨淡的进攻组合。那真是一个沉闷的夏天,连巴西人都在足球比赛上打起了“防守反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最后,在和意大利人打了一场120分钟没有进球的丑陋决赛后,巴西人再一次靠他们防线中最坚固的一环:守门员塔法雷尔赢得了世界杯有史以来第一个靠点球决出的冠军。当时的巴西队队长,坚固无比的中后卫邓加高高举起了令巴西人眼馋了20多年的大力神杯。在那个夏天,意大利人巴乔那双蓝色中满含忧郁的眼睛,给这个世界所有的球迷,尤其是那些女球迷,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巴乔在那一刻的忧郁和迷茫已经不止是为了那一记射失的点球,而是蜕变成了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符号,那是一种对需要点球来决定世界冠军的足球的茫然和失望,而这种茫然和失望绝不仅止于巴乔,套用前央视足球解说员黄健翔的话:他不是一个人!

正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巴西足球这一泓如此沁人心脾的清泉水,曾经沁润了足球,雕琢了足球,为足球这项世界第一运动竖起了一座韵味悠长而又气质非凡的丰碑。不幸的是,在无所不包的全球化浪潮裹挟之下,曾经如处女般楚楚动人的巴西足球,无法抵抗功利主义和庸俗化的挟持,被逼无奈和那些碌碌不堪的平庸足球同流合污,终于混杂成为沆瀣一气的滚滚浊流。在日益精致的美丽草皮球场上,越来越先进的足球装备,触碰着做工越来越精良的足球,但足球的魅力,却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功利色彩中翩然远去,成为一个遥远的昔日传说。

四星的巴西并不是一个光彩的巴西,回去以后,佩雷拉就卷铺盖卷走人了。从那时起,每次有巴西队参加的比赛都听他们喋喋不休地唠叨要打“实用足球”,直到2010年,一直铁青着脸从来不见一丝笑容的邓加,率领着一支没有大小罗纳尔多的巴西队,出现在南非世界杯上。这位94年第一次举起了大力神杯的巴西队队长,今天的巴西队主教练邓加,仍然时刻念着“实用足球”的经,这位虽然是巴西球员,却从来也不知道艺术足球为何物的邓加,试图用他那种神经质的刻板,加上自己最为擅长的稳固中路防守,来再混一次世界杯。但是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强大的巴西最终被一支有目共睹的烂队荷兰,用两个毫不足道的定位球送回了老家。

进攻与防守孰轻孰重?这是一对自古以来就无法解决的深刻矛盾。就算把人类有史以来所有那些最富成就的哲学家捆成一打,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无论是轻防守重进攻,抑或轻进攻重防守,都可能会潜伏下灾难性后果。而那些战术专家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所谓“攻守平衡”,基本上只是个理论层面的问题,除非把场上队员全体打造成神,否则在实践中根本无法做到。记得当年中国国家队在“工体”以1球输给当时还在英皇治下的香港队之后,举国震惊,酿成所谓的“5.19”事件。事后,作家刘兴武写了一篇纪实散文,到现在,文章的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那题目却起的相当意味深长,名字叫《倾斜的足球场》。是啊,虽然FIFA明文规定比赛场地必须保持水平,但实际上,所有的比赛都是在一个倾斜的球场上完成的,而作为球队主教练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决定使球场往哪个方向倾斜。

巴西人真的应该好好想想,到底什么才是“实用足球”呢?弄一堆后卫扎在球门区附近死守到底,然后瞅冷子打对方一个伏击,就是“实用足球”吗?就算佩雷拉和邓加们没错,那以巴西球员的天性来看,他们也无法一以贯之地如此“实用”下去。虽然随着职业化的深入,巴西球员所具备的职业素养,会使他们在大多数时候按照教练部署的战术去约束自己,去踢那种费力不讨好的窝囊比赛。但渗透在他们血液中的那股子活力四射的“桑巴”传统,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猛然苏醒,怂恿着他们去表演自己最拿手的私家绝活。而每当这种足球秉性和战术纪律的冲突超过一个临界点之后,那支梦幻般的巴西队就会突然变成一支业余球队,开始在球场上表演“梦游”。98年在法国世界杯上和东道主的决赛中他们如此“梦游”了几十分钟,结果丢掉了似乎已经被他们煮得烂熟的冠军,今年的南非世界杯,他们在荷兰人的“实用”足球面前也足足“梦游”了整个一个下半场,最后在无法抑制的烦躁中丢球丢人,一败涂地。


罗比尼奥指责罗本假摔

当天才的单车少年罗比尼奥急得指着荷兰人罗本的鼻子,骂他用假摔谋取不当利益的时候,看得我鼻子都有些发酸了。这位不可多得的盘球大师有着异乎寻常的摆脱技能,是兴之所至可以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角色。在邓加的球队里,他一直克制着自己,在整个南非世界杯期间,他仅仅在对朝鲜队首次亮相的比赛中,表演过一次赏心悦目的“骑单车”突破。此后,就兢兢业业地遵循着“一次触球”的原则,和卡卡相互配合助攻。在对荷兰队的上半场,罗比尼奥的射门得分也是在急速插上后一次触球完成的。当同荷兰人的比赛进行到下半场,业已主动权在握的荷兰人采取了一切手段来保持局面,满场的橙色假摔把巴西人彻底激怒了,但这又能怪谁呢?我怀疑他们的主教练邓加压根儿就没有为他们部署过绝地强攻的战术组织,使得他们在形势逼迫下必须强攻对方的时候完全把自己的后防空档暴露在对手的游击队面前,在那个时刻,如果不是这支荷兰队实在太烂,恐怕最终的比分绝不会是尚有两分面子的1:2吧。

巴西人活力四射的黄色身影终于从寒冷的南非消失了。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自己的足球传统和现代化“实用足球”的冲突中纠结着,使得这项原本快乐的运动对他们来说变得异常沉重。背负着这样一种沉重,巴西足球正在变得越来越象邓加的表情:一脸的苦大仇深。名帅米卢蒂诺维奇在执教中国国家队的时候曾向国足灌输过一个终极理念:快乐足球。其实,米卢真是高看中国足球了。在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本踢快乐足球的,只有巴西队,只有他们在骨子里蕴藏着的,随时随地都可能迸发出的即兴发挥的想象力,才能把足球带回到那种美丽而快乐的境界,我相信,那才是足球真正的故乡。

没有人能否认,踢足球的第一目标是要取胜,但是,也必须看到,通往胜利的道路绝不是靠严防死守能够达到的。即便在巴西足球最为保守的年代里,也会涌现出象卡洛斯、麦孔这样卓越的进攻性后卫,他们满场飞奔的矫健身影仍然沿袭着巴西足球的伟大传统。巴西人不应该忽视一个基本的常识,想要获得胜利的唯一办法,就是用最有效的方式,把皮球送进对方的大门。这才是真正的实用足球,而且是美得令人着迷的实用足球,就象当年球王贝利的那一记惊世骇俗的射门一样,实用到了极致,同时也就美到了极致。

2014年,巴西人将在他们的本土迎接下一届世界杯。也许,一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到时候,巴西队将以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方式,堂堂正正地赢得一场美妙的决赛,在为自己正名的同时,也为足球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