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仲裁科学?

科学是人类理性最精致的体现,也是人类认识物质世界的不二法门。科学不需要信仰的支撑,也不需要任何授权,因此,科学没有门槛,甚至没有任何形式的界限。在这里,只有正确和错误的结论,以及导致这些结论的实验依据和/或推理链条(也就是所谓的“科学方法”)。对科学的辩难,也只能从这些方面入手,我们可以质疑实验依据的可靠性,可以反驳推论过程的逻辑谬误,总之,科学的批判同样应该利用科学的手段来进行。这应该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如果采用一种外在于科学的标准来评判科学,将会是一种荒唐的事,而且有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裁判就是一个最极端的例子。教会用《圣经》来裁判科学成果,与之相悖的发现被斥为异端邪说,并实施严厉惩罚。很多当时的科学天才被当作巫师烧死了,其中,至死都坚持“是地球围绕太阳在转”的布鲁诺就是这样被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的,他最终成为人类历史上一个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伤痛。

当然,在教会主宰一切的黑暗中世纪,实际上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布鲁诺本人也是个不安分的教士,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家身份。也许,我们还可以把当年发生在罗马鲜花广场上的惨剧看成是教会内部惩治异端邪说。因为,在那个时代,根本就不存在一种叫做“科学”的力量,而是教会包揽着人类精神领域的一切活动。

那么,到了20世纪,宗教已经退回到只关心信仰和心灵抚慰的领域。科学已经成为人们认识物质世界的主要方法,建立在英国人培根有关“实验科学”准则之上的现代科学方法已经成为科学发现的普遍准则。在这样的前提下,情况又会怎样呢?让我们来看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关于计算机科学的。1946年,在美国,最开始因为军方提出的一个弹道计算的难题,催生了世界第一台电子计算机。这是一个对人类有着至关重要影响的发明。同时,欧洲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有关电子计算机的理论探讨和具体实践。那是一个伟大而激动人心的年代,自由科学家、大学、军方、政府,各个方面都在尽自己的努力为这一项事关未来国力的发明提供服务。没用多少时间,几十年以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就成为了计算机领域的当然的领头羊和霸主,无论在基础理论、硬件制造,软件工程等方面,都成了这一领域的绝对领导者,其领先程度他人根本无法企及。

谁来仲裁科学-冯诺依曼
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

就在同一个时候,做为两极世界的另一极,以苏联为首的东方世界又在做什么呢?众所周知,在航天、登月等领域,苏联是一直和美国较着劲的,而且双方可谓旗鼓相当,苏联第一个把人送上了太空,而美国则首先实现了登月。由此可见,苏联无论在科研实力和资源调动能力等方面,并不输给美国,军备竞赛也基本上是在同一个水平上竞争。但是,唯独在今天看来如此重要的计算机领域,怎么苏联如此落后?相比之下,其成就几乎为零,最后不得不跟着美国人的屁股后面跑。

问题的根子正好出在用意识形态来对科学进行批判和限制上。50年代初期,也正是西方计算机技术突飞猛进的年代,在苏联却展开了一场对“数理逻辑”这一学科的哲学批判,他们判定“数理逻辑”这一学科是“唯心主义”的,这场批判也波及到了当时的中国。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们应该知道,在当时,一种学说被判定为“唯心主义”意味着什么。不要说发展,恐怕进入那个领域也是一种大逆不道。在这种政治意识形态为科学设下的“禁区”面前,研究者们大多止步不前了。

无疑,“数理逻辑”对计算机理论而言是一个基础,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计算机科技的发展,正是基于一种对“数理逻辑”的“信仰”,并由此而走出了一条光明大道。那么,在这一理论本身被禁止的前提下,我们怎么能够指望计算机技术能发展壮大起来呢?

今天,我们随便走进一座办公大楼,迎面扑来的都是计算机的浩荡方阵,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离开计算机就无法正常生活的年代。在这个时候,让我们回想一下当年我们自以为具有无比洞见地对“数理逻辑”妄加指责的情形,难道不觉得那是非常无知而可笑的小丑行径吗?

意识形态往往具有很强的目的性,无论这种目的性是出于“拯救”的热忱还是“教化”的善意,都与科学精神相冲突。这种冲突一旦发生,往往造成悲剧或滑稽戏。下面再来看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涉及著名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个有关热力学的定律曾经激起过很大的波澜,其影响所及,远远超出了纯物理的范围,曾经招至过激烈的文化批判。至今仍然有各路学者在乐此不疲地讨论这个话题。

在搞清楚这个定律倒底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另外一个非常著名而且名声很好的定律(请原谅我这样措词)。接受过中学物理教育的人都知道《能量守恒定律》,告诉我们能量不会消失,它只是处在不断地转化之中,这就是著名的《热力学第一定律》。从这个定律出发,我们拥有了今天庞大的能源工业,以及包括汽车,飞机,各类军械等等在内的庞大的能源消耗(对不起,似应更精确地称为能源转化)工业。这种大规模的能源开采和利用,实际上是支撑我们为之骄傲的现代文明的基石。

能量永远能够失而复得,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科学在这里不但给我们的发展插上了翅膀,同时也为我们的心情插上了一双翅膀,让我们欢乐而无所顾及地奋飞。与此同时,也为我们的社会造就了一大批热衷于发明“永动机”的各色人物。

然而,有心的人不难发现:在早先的中学物课本上我们找不到《热力学第二定律》。难道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定律?但这很不合逻辑,因为如果没有“第二”,又何来“第一”呢?可是,即然存在,为什么又没有载入早先的中学课本呢,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它比较复杂,不适合中学教学。但是,更可能的一种解释是,这个定律名声不好,有点“儿童不宜”的意思。还是让我们先来看看这个定律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吧。

熵 (entropy) 是现代物理学中最基本的概念之一。 简单来说,熵的大小标志着一个物理系统远离秩序的程度。按照热力学的研究,一个封闭系统中的任何自发性变化,都必然朝着使熵增加的方向发展,而最后的平衡状态,则对应于熵的最大可能值。这个“熵值递增原理”,就是著名的《热力学第二定律》。

到此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出来这个定律对我们有何妨害。然而,对于作为最大和最终的封闭系统的整体宇宙来说,熵的不断增加反映着万物正从秩序走向混沌,而所有可以用来作功的能量,都正逐步转化为不能作功的、无用的热能。由此出发,一些科学家推论出宇宙的“热寂说”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 认为宇宙会在能量彻底耗散,而所有物体和空间的温度都趋於一致的“热寂”中死亡。

好了,虽然有点烦琐,但我们总算明白了。我们的宇宙由于有了这条定律最终将变成热力学意义上的“一片死寂”。没有光,没有声音,一切的一切都相对恒定。这是一幅比地狱还要可怕的景象。对我们的心理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且,更为不能容忍的是,这样的场景完全冒犯了辩证唯物主义关于变化是永恒的这一论断。

况且,从这里出发,我们还会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推论。这里仅举一例,沿着这条思路的反方向推去,我们会奇怪宇宙一开始是怎样动起来的?如果宇宙是在时间和空间上无限的范畴,那么,它本来该一直都在“热寂”着才对。是谁让它“热闹”起来的呢?问题有点难以应付,我都忍不住快说出那句著名的“第一次推动”了。其实,伟大的牛顿说得还不够,如果按照这条定律的逻辑推下去,一次推动还远远不够。宇宙几乎快成了上帝手中的一个皮球,他老人家正在饶有兴趣的拍着这个皮球,从而把宇宙从一次一次的“热寂”中拯救出来。换句话说,“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推论之一是,除非有上帝,否则一切都不会发生。

有关宇宙的问题,我们人类真的非常非常无知,“无限”这个东西给科学造成的困境实在太多太多,不足为怪。我们需要一些全新的思想方法和更多的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来对付这些问题。可以想象,这样的科学定律在当时也就当然的成了一个禁区。但是,尽管如此,并没有妨碍它做为现代物理学最重要的定律之一的地位。我是在大学物理课上才学到这条定律的,而现在的情况是,中学物理课本上也有了这条“热力学第二定律”了。

看来,我们对科学的态度,有大可修正之处。我们很多人在提到科学这个词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带有价值判断的态度,在这种态度支配下,科学总是和积极的价值,无上的尊严联系在一起。科学所揭示的事实甚至被天然地认定为对善和美的发现。这种影响直接导致我们的学术届总是热衷于“证明”,而对“证伪”却持有一种轻蔑和不屑的态度。

不错,治学是一种善行,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是对我们社会和我们生活的一种慷慨奉献,而一门成熟的学科甚至在结构上有一种精妙的美感。我们不妨对此做纯粹的价值和美学的判断。但是,这与所治之学本身无关。如果我们确实是一群迷途的糕羊,四面悬崖,无路可走,那科学的责任就是告诉我们这个事实。而我们自会从其他地方获得灵魂的安慰和顽强到底的勇气。如果谁要告诉我们前途远大,我想,不管他是出于多么善良的目的,我们都不会认为这是来自科学的启示。当然,如果他只是眼睛出了问题,那倒另当别论。

其实,只要不是虔信宗教的人士,我们大家都知道人类终将归于寂灭,前景是很悲观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积极地生活,持续地奋斗,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舍此没有别的出路。我们大可不必对孩子们隐瞒什么,更不必用文化批判的武器对科学定律大张挞筏。我们可以更成熟一些,更有心理承受力一些。如果要做一次价值判断,这样可能对我们更有利一些。

现在,坊间流行科学与伪科学之争。现行《科普法》上明文反对伪科学,但什么是伪科学却没有明确的解释。到底应该怎样来解释,由谁来解释,即或干脆取消这项法律,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实际上这是利用法律形式来对科学活动进行仲裁。用什么来保证这种仲裁不被非正当的使用?科学研究是否会因此而被划上某些人为的界限和禁区?想想科学史上曾发生过的类似情况,值得深思。

大量的事实证明,每当思想冲破牢笼,自由翱翔的时候,往往能有伟大的发现和创造。科学发展到今天,一个重要的条件是它几乎挣脱了宗教、种族、政治意识形态等诸多束缚,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和一致的追求。

谁来仲裁科学?我想,只能由科学自身来回答这个问题。是否坚持科学方法才是这个问题的根本,与研究的领域和最终的结论无关。